西村清彦夹着电脑包,穿过大厅里嘈杂的人群,来到我们中间。他步履紧凑,但你很难说那是在赶路。他那天穿着一套黑色的西服,里面是件白色的衬衫,打着领带,头发略带灰白,有些微微的自然卷曲,讲起话来不紧不慢,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严谨而谦逊。
让人意外的是,他已经63岁了。三年前,从日本中央银行副行长的位置上退下来后,西村清彦回到东京大学,继续做经济学教授。要说东京大学,他可是待过很多年,先是在那里攻读本科和研究生,1983年从耶鲁大学博士毕业回到母校任教,一直待到2005年。那期间,他在学术上取得了成功,有几篇重要的文章发表在Review of Economic Studies、Journal of Economic Theory等顶尖杂志,后来还得了日本的中原奖。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又踏入政府的经济政策部门,先后担任过内阁府的官员、日本银行政策委员会成员和中央银行的副行长。
那是今年六月的一个下午,他从东京来到深圳,参加2016年中国留美经济学年会,我们在会议间隙谈了一个多小时。这次的谈话涉及中国房地产市场、人口老龄化、共享经济与信息通讯技术对经济的影响以及中国未来的产业问题。西村清彦回答问题既诚恳又很有耐心,为了把一个观点说清楚,常常要据很多例子,解释很多概念,这对他那样的经济学家来说并不寻常。
中国房地产市场:预期被不断推高
房地产经济学是西村清彦研究的主要领域,当被问及中国房价是否太高时,西村清彦并未给直接给出回答,他打了哑谜。“当你处于泡沫之中的时候,你是不知道自己的实际境况的,这在全世界几乎都是如此。”他说,“从美国和日本的经验来看,当房地产价格处于高位的时候,的确存在基础性的决定房产价格的因素,但这些因素最终被证明是错误的。”他笑着说,人们很喜欢作出各种判断和解释,但判断房地产价格是否合理实际上很困难。
西村清彦说,尽管很难预测房地产价格,但有两点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现象。一是房价收入比,比如深圳的平均工资远远低于硅谷,房价却相当于硅谷的水平,这种发展是很难持续的。“当经济发展到瓶颈时期,情况可能会变得很糟糕。”他警告说。二是预期的效用,对于可预期使用年限的物品,其效用和价值是可以确定的,但是房地产的效用却是非常难以衡量的,房子的使用寿命也许是三十年或者更长。在难以判断效用的情况下,预期就显得尤为重要。
“深圳的房价的确有一点高于可持续发展的水平。”他接着说,“当你处于泡沫之中的时候,你是不知道自身的境况的。” 西村清彦解释说,泡沫是由于人们对经济过分乐观导致的。由于过去二十年的高速增长,人们的预期不断被推高,但是中国下一个阶段将进入的是一个常态的发展,而不是之前的7%这样的高增长率,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领导层,都应该改变预期,如果存在自由市场的话,市场也会改变预期的,而小改变会引起大变动。
西村清彦谈及日本的90年代末的经济危机,“就日本而言,当时日本人不想弄碎泡沫,对普通人而言是这样,对政府亦是如此,最终导致了大家都不接受的结果。”他认为长期的预期应对市场发展以及政策起决定性作用,“但是我并没有看到中国有这方面的迹象,价格仍然在上涨。”他建议应该继续降低利率,当然一如他对日本经济的建议,仅仅是贬值是不够的,还需要结构性的变化,“华盛顿共识后,人们把贬值当做结构性变化,贬值并没有错,但是不足以改变人们的预期。”在西村清彦看来,政府应该负起责任,包括政策性的引导,以及在改变需求的同时也要改变供给。
二孩政策提高生育率:我持怀疑态度
对于老龄化趋势,西村清彦认为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结果,“人口红利是医疗技术发展的结果,过去人们抚养十个小孩作为投资,但是疾病可能会使得三分之二的孩子都会死亡,而医疗技术的进步使得你不用抚养这么多 孩子作为投资,人口自然而然就会下降,中国的独生子女政策是这个改变的一部分,而不是导致青少年人口下降的原因,这种情况在全世界差不多都是如此的。”
对于中国二孩政策是否能带来总和生育率的显著提高,西村清彦持怀疑的态度,“台湾地区的总和生育率低于1.5,两三年前大概是0.9左右,日本是1.4,巴西的总和生育率在1970年大概是6,现在则是1.89, 前后不到五十年的时间。政府的政策并不能迅速改变这样的情况,经济状况决定了这样的改变,政府的政策只是其中影响因素之一,政府不能强迫妇女生育两个或三个孩子。”
那么政府能够做什么呢?西村清彦回归到他反复提及的一个概念,就是预期,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认识,政府需要改变人们错误的认识,“提出计划去提高人们的预期。”
对于未来产业:我没那么乐观
对于信息通讯技术、共享经济、未来产业这些在中国非常流行的新观念,西村清彦的保守的态度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一些启发。他的核心论点是,共享经济并未创造出新的就业。以Uber为例,日本拥有完善而便利的公交系统,且出租车数量众多,“共享经济对于整体的效用是有好处的,但是不影响个体的边际效用,而边际效用体现在价格。”他接着说,“关键在于就业,信息通讯技术也是如此,它通过提高效率降低了成本,但是像电力产业创造了新的就业,而信息通讯技术并没有。电力产业还拓展了人的身体能力,但是信息通讯技术并没有促进人的体力或智力的发展,同时,其也导致了一些非熟练工人变得可替代。”他最后总结说,“身体上的限制并不是从个体的角度而言,而是从整个人类的角度而言。”
关于未来产业,西村清彦谈到了他在一个信息通讯技术公司就职时受到的启发,“信息通讯技术产业有利可图,所以在某些情况下,你会看到收益不错。” 但信息产业实际上压制了其他的产业发展,“我们也没找到未来的产业。”
他解释道,“我们需要的是社会结构的改革。”一方面,对于普通人而言,市场是不容易理解的;另一方面,社会上正在进行缓慢却是稳定的变化,即为残疾人提供便利。需要将市场的逐利性和公益性结合起来,“就像人们之间彼此深情以待,这种观念非常重要,虽然理想,但是很重要。”西村清彦强调了他对社会的理念。
对于中国的经济的发展,无论是经济学家还是普通人,对于其他国家的经验或许更容易以“不适应中国的情况”作为立论的依据,某些观点,放在中国显示出不适用的情况乃至于呈现出滑稽的状态。但是,在自身摸着石头过河的情况下,他者未尝不可以提供反观。西村清彦教授对于中国经济发展的看法正是提供了这样的反观,或许,存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可能性呢?
(撰文:姚倩 编辑:金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