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9日,中国农历的辛卯年腊月二十五。清晨起来,发现窗外的天空满是层层青云,见不着太阳露脸,但在地处南国的深圳,却依然感不到凉意。这是一个没有课程的星期一,虽然正是叫很多上班族头疼的阈限期,但正合我意:避开周末规律性出行的人流,走出地广人稀的大学城,到周边的社区里感受真切的生活世界。
平山村,这个位于大学城南门外的小社区,是我常去周边闲逛的首选。首先是由于顺路的缘故,穿过哈工大校区,出了大学城的南门,就能望见对街高低错落的小楼;而要搭乘作为现代都市主要交通工具的地铁去到市区的其他地方,就必须穿过这片“水泥树林”。其次是村里众多的小吃美食,就像所有的高校周边一样,校门附近的腐败生活一定是校园文化本身必备的一道风景。
当然,我喜欢去这里行走的最重要的原因可能还在于,这个社区生活空间给我的整体性印象之强烈、之完整。不像大学城东北门外的塘朗村。由于城市交通的发展,这个社区被几条不同规模的马路划分开,造成在我眼中留下的是一幅完整的社区生活被强力撕裂的景观。平山村则不一样,得益于地势的集中性,整个社区中人群聚集的主体部分被平山一路、丽山路和留仙大道围绕,而留仙大道与丽山路这两条主要的城市道路在地图上切割下来的痕迹又成为将社区周围的工业区与社区区分开的“自然屏障”。社区北面的大学城也和社区本身保持着亲密的一街之隔。就是这些人文地理的因素,凸显出由一个普通村落发展起来的平山社区的整体性特征,而且透过城市交通发展这面镜子的照射,这个社区表现出“城中村”的生活气质。难怪大学城的同学们亲切地称呼这个为“村里”。
时间是九点一刻。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个时间在村里转悠是最为清静的时候。伴随着身着浅蓝制服的青年工人们的散去,整个清晨热闹的早餐铺前冷清了下来;公园里跳舞的阿姨们也开始等待太阳落山后的相聚;商店的大门紧闭,老人和妇女们应该才刚刚起身。我是这样想的。可今天的现实却不一样。刚转过维也纳酒店,就看到道路两边,半米一隔得插着金黄色的三角小旗,旗身中央一个圆形的徽章,大大的“方”字印在其中,旗帜飘动起来,“方”字像一个健儿在奔跑。街道上的人也多了不少,参杂很多不常见的面孔,男女老少,他们都穿戴得十分整齐,像是特意打扮了一番。而街道两边的小店也纷纷拉起了卷闸,敞开了大门。不知道是不是路上的喧闹人声吸引了他们。
我继续往前走,想到如果村里有大事发生,一定会在位于社区地理中心的平山公园举行。转过第二个路口,就能远远看到公园那头的街道上好像聚集了很多人。我快步走近才慢慢看清,准确地说,应该是公园对着的路边围着很多人。而人群围绕的焦点——顺着目光望去——是两座修缮一新的庙宇式的建筑。
咋一看,这两座建筑就像孪生兄弟一样,外观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两座建筑的屋顶都用混凝土砖修砌成汉白玉瓦的传统样式,矗立起来的石青色梁脊上可见工匠们精心雕刻的蟠龙云海图案,两对威严活泼的嘲风也整齐得驻立在高高翘起的四个屋檐边上。房檐的正下方看似悬挂着一排青黑木帘,上面雕刻的兰竹菊梅依稀可见。连同与两侧墙面连成一体,庙堂正面一共可见四根白色方柱衬托起庄严华丽的屋檐,此外左右两柱的高处还做有石梁,上面端坐一只幼小麒麟,反倒是显得憨态可掬。如果这四根柱子到里墙的空间算做中国传统建筑中的“一进”的话,那么显然这一进空间被做成了镂空状的设计,而且将左右方柱下的四角有意葺高。后墙的正中间就是庙宇的大门,上下朱红,镶嵌有金铜色圆弧铁把,左右绘有关羽、张飞两员猛将圆睁双目,视作门神。门的上边和左右两侧都被用油纸包裹起来,我猜测应该是横幅和门联的位置。而大门上方的匾额也被改起,看不见是什么字眼。
我挤到了人群边上,才看到两栋建筑的两边各竖立着的两钵一米多高的金钱蜜桔盆栽,上面挂满了金色的果实。而正前方的空地中央摆着一个长方桌,上面被红红黄黄的宣纸锡箔包妆成一幅祭台的模样。而且上面还摆放着猪脸、羊头、火腿、鲜果等等用作牺牲和贡品的东西。我的视线经过祭台,可以看到两座建筑的两扇大门此刻是微微闭着的姿态,似乎在等待围观人群中有来者将其推开。
几位六、七十岁年纪的老人从围观人群的另一侧走到了人群面前。然后他们纷纷停下步子,只有带头的一位白发老人缓步走到祭台旁边。他站得腰板挺直,因此使他170厘米左右的身材显得高大,而且结实的身形既不消瘦,也不显得虚胖,看到他白眉下炯炯有神的眼睛,虽然沧桑的皱眉一再指示出他作为老人的身份,但是我始终不能断定他的年纪。
“大家安静一下啊!”他操着很重口音的普通话开始宣布什么,这口音虽然很有岭南风味,但是又和令我记忆犹新的广州普通话有一些不同。听着他的话音,一方面增添了心中的疑惑。但是更为重要的是,我也知道了当前这个时空中将要发生的事情。我面前两座建筑是两座方家宗祠,其中一座——广旷方公祠今天要举行“开光”的仪式,稍后还有一个小规模的方氏祭祖活动。而在场的男女老少自然就是平山村历史的主人——方氏的族人们。
“或许这位老人就是类似长老这样的族内权威吧?”我暗自窃喜。因为要知道,像所有处于深圳的城中村般的社区里,村落的原住民早就被人数数十倍于他们的外来工人和商户吞没在茫茫人海之中了,平时很难清晰得见这个群体的全貌。
就在我心满意足地凑着热闹的时候,围观人群身后的平山公园中央的空地上也出现了人员忙碌的身影。在几个中年女性的指挥下,数十个年轻的男子从停在公园东侧的两辆卡车的集装箱中,扛出一幅幅折叠的圆形桌椅,撑开放在公园地面上划好的一个个圆圈中。而公园周边也聚集了越来越多的老人和孩子,他们大多坐在公园西侧的花坛围栏的石沿边谈笑风生,四、五个年轻女生端着果盘到老人和孩子们中间问候他们。大约十点半的样子,又有2辆漆着深港某某旅行社字样的深蓝色大巴士从道路东边驶到祠堂东边停下来,上面陆陆续续下来了很多人,男女都有,共同的特点是他们穿着光鲜入时,一幅港人的风格。一下车,他们中几个带头的中年男女就走到之前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白发老人那里请安,而其余的大部分人也加入到与其他平山乡亲们的热情交谈中。后来我打听得知他们果然是村里派车接来的港籍乡亲。
大约11点左右,随着村里村外男女老少的聚齐,宗祠开光的仪式也开始了。依然是我假定为长老的白发老人主持。整个仪式本身已经没有了民俗学家们记录的那些繁冗缛节,当白发老人退到宗祠门前的时候,身边聚上来两个青年人,他们搬来三角梯,用手扶着覆盖门联和油纸,做揭幕的准备。五个看上去社区领导打扮的中年男子们纷纷来到台前讲话,然后举起一杯早已准备好的白酒,向地面洒了一半,剩下的自己喝掉。然后是那位老人授意几个青年人顺着字的方向揭去了油纸。
我看清了“广旷方公祠”五个金色楷体大字。接着是门两边的对联是“金紫家声”、“银青”,横幅上书写着“金紫家声,银青世胄”的良好祝愿。接着是白发老人亲自推开了祠堂的大门。然后他转过身点着了平铺在宗祠门口的长长几缕鞭炮,随着“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响声,围观的人群纷纷退后,只看到宗祠前留出的空地上升起了朦胧的烟火。
大约5分钟后,随着响声的停止,弥散的烟火也渐渐散去。随着青年人源源不断地将饭菜从公园后面传弟而来,之前聚集在公园周围的男女老少们纷纷走到公园中间入席。而那位白发老人仍在祠堂前徘徊,几位同伴在检查地上是否还有残留的火星,而他脚踏在铺满鞭炮屑上,伫立在祠堂面前,透过大门后的红框门进,久久注视着里面已经点燃的红灯上跳动的火苗,脸上似乎浮现出满意的微笑。
整个仪式现场,扮演主持的白发老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隔了一周的一个午后,我又在村子东头的观音新庙里见到了他。我试图和老人攀谈。不知道是不是他更喜欢使用方言对话的缘故,起初他对我的问候表现得非常冷淡。幸运的是,我在适当的时候提起了上一周的那次仪式。
“你在现场看到了?”他问我,表现出了非常关切的神情。
我老老实实向他“汇报”了上文所写的这些内容。没想到是,这内容引起他打开了话匣子。于是我借机知道老人的姓名:方水天,也确定他不仅仅是一个主持某类纪念仪式的长者,而且也是一个对自己方氏家族的历史典故颇为了解的专家。他谦虚地认为这只是由于某种机缘,使他很早就对此产生了兴趣。但是我想这也是他作为一名方家宗族中的长老而被广泛尊重的原因。
我们知道,宗族是家族的伸展,被人们追溯和认可的同一祖先传衍下来的子孙,就被视为一个宗族。村落,原本是一个因为自然条件结合的地缘团体。由于中国的华南地区存在大量以一个或者几个宗族为基础形成的村落,所以这样的村落也被称为宗族村落。如今的平山社区就是在同名的平山村这样一个宗族村落的基础上发展演化而来的。
通过这之后很多次的交流,老人也向我慢慢道来了这个村落的来源。平山村是明朝孝宗皇帝约1490年间,由方氏东明公始创的村庄。东明出身在现在东莞的河田一带。老人告诉我,据他们村里流传的族谱上记载,他们的祖先原来生活在河南禹州一带,后来为了逃避中原战乱,自唐末宋初一路南迁。直到福建莆田一带重新聚集。但是他本人相信的说法是他们这支方家是明初名士方孝孺的嫡系子孙。因为明成祖初年,孝孺公拒绝燕王,即明成祖起草登基诏书,而被燕王处以在京城闹市“五马分尸”的酷刑,并且被株连九族,许多同姓被充军,而他们的祖上一名叫希岩的前辈带着他的小儿子思义,抛弃了所有家产,逃到了河田一带隐姓埋名地居住了下来。而这个叫思义的男子就是平山方氏供奉的世祖东明公的祖父。而这个东明不得了,自小气力过人,练就一身好武艺,成人后外出打猎,一路追捕一只老虎来到一处平坦的山坳处,终将其打死;发现此地三面环山,又有河流经过,觉得风水甚好,于是决定在此开荒定居,并以“平山”为地名。后来他育有四子,其中尤其以三子广旷发家致富、人丁兴旺。使得平山村也渐渐有了规模。
传说也许难以用史料加以考证,但是方氏客居到此的经过,使得水天老人始终没有忘记自己家族祖为客家的历史身份。而且客家人强烈的祖宗认同的情结的确在很多方面表现得非常明显。老人自豪地介绍说,他们村里与全国各地的方氏宗族也时常保持往来,就连这次开光的宗祠的建筑风格“也是专门请教了远在湖北的另一支方家人来设计的”。当我问他为什么要修宗祠时,老人也很是严肃地回应道:“因为历史要研究、要探讨、要务实、文物要保护、要保留。特别是像现在国家富强的今天,有来自惠来、惠东、东莞等地的方家人到来联络,寻根问祖,互相交往,这是像你们这个年纪的青年人了解历史的需要,要探根溯源,共同祭祖,这样才能表示我们这些后人对祖宗的敬仰和崇拜呢!”
不仅可以从老人的回答中看出他们对自己宗族的认同与尊崇,如果仅仅强调这是一个代表性稍弱的典型的话,那么之前我所经历的那场仪式中几乎全村出动、老少咸集的盛大场面让我着实能够理解老人上述的这番话语。此外老人讲述的另一个发生在近代的故事也在加深我对这一信仰的相信。故事说的是抗日战争时期,日军曾想拆除祠堂,想将建材用作军事用途。而当时的方家宗祠有三进三出,雄伟非凡,造工精巧,“是当时南头最雄伟、壮丽的大祠堂”。正因为此,当时的村长滋泉坚持不让拆,宁愿拆大庙,即现在观音新庙的前身来做调换。日本人就将一把长剑架在他脖子上,说两样你只可以拣一样,如要大祠堂就别要你的头。他始终都是要说大祠堂。到后来鬼子还竖起大拇指,说你死都不怕等等。结果将大祠堂保住了。直到解放后才拆除。
故事说的有些传奇,但这并不是重点。至少我们看到,老人口里的祠堂更加是方氏宗族的一个精神象征,正是它凝聚起了整个家族的历史记忆。当然,社会的记忆不会停滞不前。于是我必须让历史的眼睛回归当下。可贵的是,自宝安县升格为深圳特区的那个时刻起,伴随着30年的“改革开放”,崭新的平山续写的历史完整地传承着整个家族的开拓与奋斗的精神内核。虽然这些感受仅仅是从几个我在村里零星听来的故事中得出,既不具备统计学意义上的代表性,也没有当今商业媒体上追捧的新闻价值,因为它是对真实人群的平实讲述。
这里又不能不回来这个老人自己的故事上来,他曾经是改革初期的村支书。现在让他回忆起那段时光,他首先总会强调当时工作的艰难:“当时在这个村里当干部是非常难的。如果把事情办坏了,是要被全村全族的人责骂的,不但要骂你,连你的后代也不好过。特别是碰到村里人的利益与政府的做法有矛盾的事情,你既要帮助政府做好工作,又要让族里人能接受,只好想各种办法来说服村里人。”
1984年发生的一次经历让老人至今难忘。当时整个特区都在大搞“三来一补”的项目招商。村里派人去香港谈妥了一个外来加工项目,但是回来一算,发现盖厂房、搞基础设施和宿舍,共需700万元资金。老人和村里几个干部全部出动,把自己和村里人所有能用上的“关系”都用上了,几经周折,才从银行贷来100万元。万般无赖之下,党支部召开支委会,做出了一个决定:向村里自己人借钱。他把村里人召集在一起,说:“我们平山抓回一个大项目,但是没有钱。这几年高或经济,大家手里也都有了一点积蓄,我看不如把死钱变成活钱,用它来发行股票,集资办厂,工厂盈了利,大家一起按股份红。”
结果群众纷纷议论、谣言四起:“这钱丢进池塘里还有响声,给了公司连这点响声都不一定有呢!”“就是送给要饭的,也不给你们。”“你们五年后会还吗?”“你们真的能分红?”……
最终会后无一个村民愿意投资入股。老人当时的心情很沉重的,他苦于无人理解他的内心深处的想法。于是他又临时动员村里32名党员:“不许偷,不许抢,不许贪,每个党员必须设法带头集资5000元!”果然党员带头后,又有59个村民跟着投入了“私房钱”,这下一共积得了25万元,加上后来又陆陆续续得到的银行贷款和陆续借贷的其他资金,厂房建起,项目顺利引进,头一年股东们便获得了25%至70%的红利。“我们就是要这样工作,才不至于对祖宗后代交待不过去。当时大家都不懂的什么叫股份制,但是我们作为村里的长辈都带头了,而且我们自愿多担负一些责任,这样才能让其他宗亲齐心合力地试一试。”最终那一回,在水天老人为领导的党支部村委会带领下,平山办成了工厂,而过后几年村民们都开始收获经济改革的好处。“这样的工作还做了好几年,现在情况看清楚了,你说服干部和群众认清了利害关系,你得到的信任票就会更多了。”老人自豪地回忆道。
同宗同源,今日平山村的崭新面貌也与其他各地方家人给予的支持分不开联系。时间退回到1978年的时候,国家刚开始搞改革开放,老人当时还是大队长:“听到说周围的村子也在想办法搞勤劳致富,我的心里头也痒痒的,也想让我们方家这个村子走上一条致富之路。”后来党支部研究决定,派他和另外一个同志到香港去一趟,动员在香港的方氏宗亲们支援家乡,捐款买化肥,捐汽车。那时候可热闹了。每天都有许多方家的乡亲来到他们的住处,找他们了解家乡情况。他说他们两个人在那边呆了一个多月,凑到了三万多港币,这笔钱被带回村里做了第一笔基建资金。还有一些人跑过去之后,从来就没有回过乡的乡亲,问他们能否回到家里看一看。因为党的政策允许了,所以他们回来时,就带上了10多个人。当这些乡亲们看到家乡确实变化,确实需要他们出钱出力的时候,他们齐心投资了,搞了第一批果林。也就是今天大学城里荔枝林的前身。
如今长辈已经在时间中老去,但是就像代表平山家族传统的方氏宗祠在原处不但没有破败,反而焕然一新那样,老一辈身上的精神气质已经为新一代的平山人所继承、所延续。方水天老人的大孙子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年轻小伙叫方德胜,1980年1月出生于村里。按辈分是方家三房的第二十八代。他在深圳完成了从小学到大专的学业,2002年的时候到英国赫尔大学留学4年。老人说他这个孙儿本有机会留在英国,可执意要选择回“家”发展。也许是到异国求学的经历,更加让他对“家”有了更深的理解,更加看好深圳的发展前景。方德胜于2006年从英国赫尔大学毕业后回到深圳,加入了联想国际集团。这时,平山村委在农村股份制化之后成立的公司正好遇到人才瓶颈,平山人需要一个“自家”人参与公司的业务拓展,年轻有为的方德胜成为首选。于是他选择放弃联想国际集团的工作,回“家”加入众冠股份有限公司。在新时代的局面里,方家人为平山村奋斗的传统就是以这样的形式在继承和发扬。
如果说,从作为一个个个体的视角观察,平山村的原住民,他们也许是极为普通的个人,因此他们的具体样貌的记忆注定会被时间冲刷地所剩无几;但是当我们这些旁观者从历史的脉络中去试图理解这个群体地时候,会发现他们更应该是作为一个群体而存在,就像宗祠上镌刻的名字,积少成多,积善成德。也许通过这样侧面的讲述,每一个作为个人的人物是难以言之尽详的。但是透过我的观察,我却分明感到一支家族作为集体力量的存在,而这也许就是整个社区的灵魂,就是平山方氏不断在历史中前行的动力源泉所在。